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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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上一身外出服,又差人向包夫人打听左壐洸的住处后,云莙立即命马车驶向城南一处破旧三合院,在马车停下后,独自一人向院内走去。但在听及院中传出一个低沉、磁性的醇厚嗓音时,她的脚步,缓缓停下了──

    教的是习字,并且还是非常庶民化且实用的字句。

    透过窗户,云莙望见一名一身温文尔雅的儒衫打扮,头上戴个儒巾,一整个中规中矩,但脸上却有着一大片斜向乌黑的男子,正沿着桌边缓慢走动,一边细心纠正着学习者的笔顺,一边不忘叮嘱着那一个个看似来自各行各业的中年学生们腰杆挺直。

    这名夫子,就是左壐洸?

    认真的眼眸中,有股异样的清澈;眉心尽管轻皱,神态却无半分不耐;舒缓的话声与得宜的遣辞用字,让人听了整个心神俱静。

    终于明白为何小十一会用“画里走出来的古板教书先生”来形容他了,因为此人确实由头到脚,甚至连发梢都透出一股盎然古意。

    似是意识到有人盯视,屋内的男子抬起眼眸望了望窗外,然后在望及云莙时,微微对她颔了颔首,却没有停下自己的教学。

    同样一个颔首后,云莙静静坐至院内一角的大石上,开始整理一时间跃入她脑际的所有数字与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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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烦拿笔帮我记一下。”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身旁传来一个脚步声时,云莙望也没望来人一眼,只是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春江源、矩山崖、香洲人”

    听着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字符串由云莙口中陆续吐出,来人半天没有作声,但在她终于停止口述且再次陷入沉思时,寂静的院中,传来了一阵写字的沙沙声。

    待云莙终于回过神来时,院中人也开口了。

    “莙丞相。”

    “麻烦你了,左参事。”大梦初醒般的转头望向身旁人,云莙轻轻一笑。

    “左壐洸。”将手中便柬递给云莙后,左壐洸重复了一次自己的姓名,神情冷然“请恕在下无礼,但在下实在相当诧异我堂堂女儿国的丞相,眼睛竟如同摆设,脑子里塞的竟全是稻草。”

    左壐洸此语,似是在指责云莙对于自己拒绝信的视若无睹,不仅话语直白、螫人,语气更是满含讥讽,与他方才的夫子形象有着天壤之别,但怪的是,云莙却听若未闻,反倒是望着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卷难以置信地喃喃,眼眸晶亮。

    “上苍,这世上真有人跟我饮的是同一滴花露”

    是的,花露,女儿国传说中,人“灵”之所由。

    相传,太初之始,天地只有浑沌母神一人,孤寂的浑沌母神便用土造出土偶,又用树叶汲取身旁花朵中的露珠浇灌,让它们由无生命的土偶,化为有意识、有灵的小小人儿。

    由于一片叶只取一滴露,一滴露仅化一人儿,因此这世间的每个人皆是独一无二的。

    可虽是独一无二,但毕竟万灵不离其宗,因此女儿国人相信,人与人间的亲疏远近、相契与否,是天生便注定了的,毕竟若用着同一棵树上的叶,抑或汲取同一朵花的露,那么这群人在思想与性灵上便会自然相契。

    身为道地道地的女儿国人,云莙口中出现“花露”二字本不足为奇,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会用“同一滴”来形容!

    无怪云莙会如此惊异,因为她方才看似随口念出的几个字辞,其实都包含着一个想法与一组数字。

    由于她的思绪向来快、多、杂,因此她都是先用这样的方式来记忆,待脑内思绪跑完后再来细细思量,如今,她手中的这张便柬,却恍若将她脑中所思解密般的清晰、透彻、详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过往,她所认识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跟得上她的思绪,有时她话脱口而出后,还得用十倍的时间去耐心解释这其间的思考脉络,但今日,她什么都还没说,左壐洸却已心神领会!

    完全被那短柬吸引住的云莙,直至许久许久之后,一阵夜风吹起时,才抬起头望向左壐洸。

    “抱歉,我走神了。对了,左参事,你方才说的话我没听清楚,可以麻烦你再说一次吗?”

    望着云莙那张回神后再度慵懒的绝美小脸,神情依旧淡漠的左壐洸没有答话,只是直盯着她的清澈眼眸,半晌后,突然背过身去,冷冷说道:“一个月。”

    “我明白了。”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云莙点点头,接着缓缓起身,优雅又懒散地向院外徐徐而去“那就明日见了,左参事。”

    是的,明日见,尽管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但云莙明白那是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了解何谓“一个月”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谓的一个月,指的是一个月的试用期,若她这主子不合他意,抑或恶习不改,他照样走人。

    这年头,当个主子还真不容易。

    尽管完全可以想象出接下来这一个月有可能的水深火热,可云莙知道自己必须要竭尽全力。

    毕竟只要事关包夫人,她的口中,永远不可能出现一个“不”字

    一个月后

    灯火通明的六姑娘府前,停了几辆马车,接着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子快马而至,一个急停后,飞身下马,大步向书房走去。

    “三姑娘,实在太不对头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您一定要想想办法啊”跟随在一身戎装的云苎身后,小十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滴泣诉着。

    “现在谁在屋里?”拐过一个长廊,云苎脚步停也没停地继续朝书房匆匆走去,脸色凝重。

    “四姑娘、五姑娘,还有七姑娘。”

    “御医来过了吗?”

    “来过三回了,可都看不出病谤”

    “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低声吩咐完小十一后,云苎皱着眉向书房走去,手还未及推开门,便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又一声含着哽咽的急切呼唤。

    “小莙,别这样啊!身子会弄坏的。”

    “小莙,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们说说啊!”“什么事都没有。”坐在案桌前的云莙头抬也没抬地回道。“你们别跟我说话行吗?我忙着呢!”

    连忙推开门,当云苎一望见云莙的小脸,眼圈儿便立刻一红“小莙,有什么压力,你仅管开口跟姐姐说,不许一个人憋心里!”

    “哎呀!你也来啦?小苎喔!对了,我好得很,一点压力也没有,所以你们就别管我了,找个没外人的地方好好赏赏花、喝喝茶吧!”

    听到云苎的声音后,云莙终于抬起小脸笑了笑,可眼下的黑晕不仅浓重得骇人,眼神更是连焦距都聚不拢,而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又立刻低下头继续奋笔疾书。

    “没压力的话,你怎么会这个月里一反常态地天天准时上早朝、开朝会,不仅连个假都没请过,连个班也没逃,眼圈还黑成这样!”将云莙手中的笔抽走往旁一扔,云苎轻轻捧住她的小脸,久经沙场的双手微微有些发颤“咱是姐妹啊!究竟有什么事是不能对姐妹们说的?”

    “我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望着云苎,云莙一个字一个字地哑声说道,长长的睫毛,更是不住扇啊扇,可那速度,着实缓慢。

    “胡说,小莙,好好的眼睛都成这样了,怎么会没问题?更何况,这样有规律生活作息的你,根本一点都不正常啊!”“就是,不发呆、不忙里偷闲的小莙根本就不是小莙!”

    “没错,没有规律才是你该有的规律啊!小莙,你到底着了什么魔?要知道,我们宁可见你天天发呆、迷路,也不能见你变得一点都不像你啊!”“御医、御医到底来了没啊?”

    “我真的没事。”望着身旁垂泪成一团的姐妹们,再想及造成今日这场面的主因,与可预期的后果,脑子糊成一团的云莙着实有些无奈,但她还是尽可能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她们眨眼“更何况,以前你们不是老叨念我,说我天天偷懒,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姐妹们以前虽老叨念你,可也是在跟你开玩笑啊!谁真要你做个八股又刻板的丞相啊!”“就是,你的才华跟天赋,就是那懒洋洋中的灵光一闪,正经八百的小莙,我们女儿国要几个有几个,可会偷懒、爱发呆又天天迷路,在看似毫无道理与不可思议间令我女儿国莫名政和令申的小莙,全世间只有一个啊!”“我今天才知道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地位竟如此特殊与神奇”听着姐妹们的和声抚慰,云莙真的想苦笑了,但既然事已至此,她也不能不面对现实“我很抱歉让你们担心,可是我必须”

    “必须什么?”一听到云莙的话,云苎等人目光一闪,齐声问道。

    “抱歉,打扰了。”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的磁性嗓音突然由高高的书架后传来“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七姑娘,全是在下不好,是在下让六姑娘变得不再是六姑娘。”

    “呃?这位是”

    倏地转头望向那名徐徐由书架后走出的灰色儒衫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书房内竟会有外人在的众位姑娘,一想及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与那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出现的“失态”脸全蓦地一红。

    “左玺洸,我的新任参事官。”背过身去,云莙压低嗓音对身旁这群在外人眼中个个独当一面,如今却难得局促的姐妹们说道,还不忘补充一句“六姨的远方侄儿。”

    一听到云莙的那句补充,所有姐妹们霎时明白近来她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作为,方才又为何要不断地眨眼!

    “嗯那个左参事我们绝没有任何责怪之意,我们只是”终于明白事情原委的云苎望着左玺洸,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只是”

    “诸位姑娘的姐妹情深,着实令在下感佩,都怪在下一时思虑不周,做事莽撞,才会造成诸位姑娘的困扰,令诸位如此担忧,在下在此向各位深表歉意。”

    对女儿国众公主作了一个揖,左玺洸淡然一回身,将手中的书全放回架上后,缓缓向书房门口走去。

    “不能走,你不能走!这样的小莙很好、很正常!”一当望见左玺洸那副要告辞离去的模样,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误的云苎等人一惊,立即齐声喊道:“我们走,立刻就走。小莙,我们先走了,过几日再来找你聊天。”

    云苎等人的立刻,真的是立刻,霎时,整个书房里,走得只剩云莙与左玺洸两人。

    人才,真是个人才。

    想着方才几位姐妹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局促,云莙真的不得不佩服左玺洸的那张夫子脸,毕竟要让那几名日日在外呼风唤雨的姐妹们脸上出现那种失措神情,这世间,绝没有几个人能做好,更何况,一次还四个

    “我没偷懒,更没让人故意上我这儿来表演。”坐回座椅上,云莙顶着那张瘦了一圈又睡眼惺忪的小脸,淡淡说道。

    “在下明白。”左玺洸弯下腰捡起笔。

    “她们是自个儿要来的,我赶了,赶不走。”云莙又说。

    “在下明白。”左玺洸将笔放好,又将云莙身前的文牒收拾好。

    “明白就好,我要继续工作了。”云莙伸手拿笔。

    “这一个月来,在下非常明白您已表现出最大的诚意与极限,仅管效果相当不彰。”将早瞌睡得乱七八糟的云莙手中拿着的竹枝取下,左玺洸淡淡说道:“如今,一个月之约已到,这一个月中,在下深感自己与丞相在行事风格上有极大差异,更已明了您的”

    “左参事,你这样就不对了,明明约好是一个月,现在离一个月还有两日,你怎可”虽脑子早已混沌不清,单一当听及左玺洸那似是要再度拒绝的话语,云莙心一惊,急急站起身便要反驳,可她的话未说完,眼前却一黑,疲惫多日的身子,再支撑不住地虚软下去。

    “六姑娘?!”

    在耳畔那隐隐约约的呼唤声中,云莙静静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