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宫花红(全四册) > 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

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长安客汉末之乱重生暖婚:薄少的掌心娇宠

一秒记住【笔下文学 www.bixia.c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皇帝的九龙肩舆是坐不得的,锦书知道规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儿,登上了妃嫔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轿儿顶上是蝙蝠祥纹的华盖,伞下燕飞柔软,风迎头吹过来,起起伏伏的飘荡着。

    这场风波有惊无险,她捏了捏肩头,他要是晚来一炷香的时候,大约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会子好了,能畅快倒口气儿,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辇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前星门。

    “主子回来了。”早早候在房荫下头的金迎福晒得脸膛发红,停了辇先就地磕头,“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请安!”头在青砖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来躬腰搭手让锦书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儿,还记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锦书下地笑了笑,“谙达客气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认崔总管做干爹,全赖您的举荐。”

    金迎福腰哈得更低,“主子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奴才了!”说罢一笑,“果然佛家说得没错,种善因得善果,奴才原当这辈子完了,擎等着上安乐堂了此残身了,没曾想还有这一天。”

    一行人进了惇本殿,远远一个太监闷头过来打千儿,“奴才恭请圣安,请贵主子金安。”说完了抬头咧嘴笑,看那满脸皮相,竟是芍药花儿。他边卷袖子边道,“万岁爷恩德,准奴才来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档。奴才老家祖坟上长蒿子了,乐得奴才直想打滚儿呢!”

    皇帝道:“你少卖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绳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报视同共谋,芍药花儿冒了一头冷汗。不过这金迎福是坤宁宫总管,他怎么也安然无恙,倒着实让人好奇。

    他一面觍脸应着,一面偷眼儿觑金胖子,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突然醒过味儿来了——敢情万岁爷安排在皇后身边的耳报神就是他啊!听说万岁爷前头在太皇太后跟前,还像模像样的担心他对锦书不利,看来不过是替自己打掩护,怕人知道他处心积虑的算计皇后……乖乖,这万岁爷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两把刷子才行啊!

    过惇本殿上中路,却不见容嫔跪迎,只有身边的两个精奇嬷嬷伏在廊子下叩头。那奶妈子泥首道:“奴才恭迎圣驾,给贵主子道喜了!我们主子原该亲迎的,可今儿中了暑气,吃了早膳突然厥过去了,这会子正请太医诊脉呢。容主子惶恐极了,说御前失仪是死罪,爬也要爬来请安,谁知道实在起不来,就打发奴才们来请罪。”

    锦书笑吟吟说罢了,心里明境儿似的,这哪里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这个气儿。原本还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级一下子蹿上去,她自然是极不舒坦的。

    蔡嬷嬷又道:“容主子说了,回头好些儿了就到万岁爷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养病,朕这里用不着伺候。”说罢绕过工字殿角门往后头继徳堂去了。

    宫里人备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给他们解暑,皇帝接了块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栉擦拭,盘腿坐在炕桌前,执起朱砂笔,边蘸墨边道:“你如今晋了皇贵妃,这里的起居规制已经不适宜了。回头让金迎福上翊坤宫张罗张罗,你搬到那里去。”

    宫里桩桩件件都有定例,这毓庆宫本朝是用来放皇帝藏书的,并不作妃嫔居住用。翊坤宫只比坤宁宫略小,她现下统理六宫,再住这里的确不合适了。

    锦书起身蹲福应个是,只道:“我怪舍不得这里的,说实话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着通本奏章,嘴里葫芦道:“那不成,人说夫贵妻荣,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头糊涂官员的小老婆,没有这个道理。”

    锦书扭身过去收拾案头的古籍,笑道:“这话说的!您不是混账官员,我可不是小老婆吗!”

    皇帝不说话,提笔落御批,半晌唔了一声才道:“少混说,后宫无后,你就是内当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独一份儿的体面尊贵,谁敢说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经媳妇儿哪!”

    锦书掩嘴笑,“奏性儿!叫人笑话!”

    “当真的。”皇帝嘴角绽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万事足,要是北方战事能够平定,就更齐全了。”

    也说不清的,她心头猝然一惊,嗫嚅着想去问,又怕得个干政的名声,只得抿嘴把话咽了回去。

    转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着窗下鸡翅木栅栏往外看,只觉得脑子里晕沉沉没有主张,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风渐大,前晌还响晴的,一转眼阴云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声滚动。

    她起身合上窗屉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户纸无声的股胀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叹,要下雨了。

    天一气儿黑下来,骤雨打在雨搭上一阵紧似一阵,电闪雷鸣,猛一个霹雳就照亮半间屋子。

    李玉贵掌了灯正准备送进来,走到门上听见里头瓮声说话,脚下就顿住了。

    皇贵妃喃喃,“吓死我了……”

    皇帝嗤笑,“这点子出息!他打他的雷,哪里就劈得着你!”

    “那你撒手,谁要你搂着!”皇贵妃使起性子来,窸窸窣窣的推人,“你上前殿去,人家发了痧,病中正要圣驾体恤呢,你杵在我这儿干什么?”

    皇帝讪讪道:“没见过你这么大方的,自己的爷们儿往别人那儿推,这算什么事儿?回头又锁门不叫我进来,你仔细了,再有下回我不饶你,我要……”

    后面那声儿说不好,大约就是万岁爷嘴里念叨的“大雅之声”吧!李玉贵摸摸鼻子退了出来,金迎福见他把灯搁在了明间条案上,不用问,什么都知道了。背手咂了咂嘴,“马六儿,你小子别发瘟了,小本儿呢?擎等着记档。”

    敬事房马六儿抱着胸倚在大红漆柱旁,笑道:“记什么档?你见过万岁爷临幸皇后主子还记档的吗?慕容主子的风光,就连皇后在时都及不上的,这档啊,往后都免了。”

    李玉贵歪头嘿嘿一笑,“你们是没瞧见,那语调儿,那举止动作,真像寻常两口子!以往咱们万岁爷是什么人啊?别说咱们做奴才的,就连那些开了脸的小主儿,在他老人家面前也是提心吊胆的伺候,谁敢让圣躬不自在?偏咱们贵主儿,发脾气使性子,万岁爷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还要想法子哄着、捧着。这世上一物降一物,真真一点儿没错!”

    几个人拱在一起斗牙签子,马六儿瞜一眼西洋座钟,玻璃罩里的两个鎏金家雀儿来回的扑腾,子母针合上了,下头的金坨坨哒哒的摆动,清脆响亮的鸣了十二下,午正了!

    “主子爷好兴致啊,时候还早呢,怎么这会子宠幸?”

    李玉贵呲达他,“管什么时辰,你没见天都黑了!这种事儿还要看风水掐点儿吗?主子乐意,你敢多嘴,仔细主子爷赏你一顿好嘴巴,再抓你去立旗杆!”

    马六儿下意识揉了揉脸,“我就那么一说,谁活腻味了捅那灰窝子!”

    李玉贵拿肩攮了攮金迎福,“先头娘娘在园子里怎么样?”

    金迎福一摊手,“横竖就那么的,能滋润到哪处去?女人哪,前半辈子活男人,后半辈子活儿子。想头都掐了,喘一天的气儿算两个半天的,还稀图什么?太子爷‘那头’念经,先头娘娘在园子里敲木鱼拨佛珠,大约也是苦熬。我前儿上那儿送阿胶去,皇后主子没见我,倒和园里管事儿宋太监混聊了两句。那狗东西就会打哈哈,满嘴黄腔,张口闭口的闹了亏空,我估摸娘娘那儿也不怎么受用,要点儿什么,九成一大半填了那无底洞。”

    马六儿直叹气,“可怜儿的!您没和万岁爷提一提?”

    金迎福摇摇头,“万岁爷是能听人劝的吗?我一个草芥子样的奴才,还不够万岁爷动动小拇哥的。再者这会儿有了差使,更不能说了。”

    三个人唏嘘一阵儿,看见一个大丫头挑着提炉进来,金迎福嬉皮笑脸的招手,“小香香姑娘,来来!”

    小香香放下手上东西来蹲福,“金谙达什么吩咐?”

    金迎福吊着嘴角傻笑,“芍药儿没和你在一处?才到贵主子跟前当差习惯不?这会子可好了,贵主儿多体人意儿啊,把你从乾东五所拨到这儿来,从今起也省得芍药儿来回跑,馋嘴猫儿似的白惹人笑话儿。”

    李玉贵这才明白,原来这小香香正是芍药花儿的菜户,那天芍药儿摸的人就是这位。他没正经起来,笑嘻嘻地凑过去嗅了一口,“这名儿起得好,芍药花儿有福气,得了这么个齐全人儿。”

    小香香也不是随便人,和芍药儿虽是搭伙过日子,时候长了也有感情,遇着这些不要脸的调戏当即就拉了脸子,“谙达们有话就好好说,要是没示下,我就忙去了。嚼这些没意思的蛆干什么?甭管芍药儿怎么,同你们什么相干?在一处当差大家谦让,闹起来好看相么?”

    三人被她一通数落悻悻的,金迎福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玩笑话,别当真嘛!你不乐意,下回不说就是了,可别嚷,万岁爷在里头呢!”又道,“你喊个人,兑一桶温水抬来,摆在东梢间知不足斋门前,备着主子用的。”

    这话倒叫小香香闹了个大红脸,青天白日的要温水,那是个什么事儿呀!金迎福这个烂肠子的,不派别人偏派她,她是针线上的,原不该管这些,不过既是主子要用,也不好说什么,诺诺应了便去办了。

    雨点子把窗户纸淋了个透,天还是暗,真像是到了夜里似的。锦书挣了下,“我去掌个灯吧!”

    皇帝紧了紧胳膊,重又把她拖回怀里,“这么的躺着说会子话。”

    她扭了扭,出了一身汗,头发裹着脖子,说不出的难受。抬手捋了捋鬓角抱怨,“怪热的,这一身泥浆似的,埋汰死人。”

    皇帝叹了叹,“凑合着吧,哪来那么大气性儿?”

    她在他腰肉上拧了一把,那身条儿颀长,肌肉结实却不显粗犷,她真还仔细触摸起来,碰到他身上斑斑伤痕,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这身伤是他攻打大邺,把她的宗族赶出帝都落下的,自己嘴里说恨他,到如今竟是须臾离不得他了。真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上辈子不知欠了他多少,这一生要拿所有来偿还。

    皇帝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叫她抚得舒坦,热乎乎的身子又贴上来,暧昧地在她耳边低喘,“这样指东打西的什么趣儿?好媳妇儿,接着来……”

    锦书推他那可恶的嘴脸,“你正经些,忒缠人我又要打发你了。我知道你的心,也待见你专宠我,可宫里这么多人巴巴儿指望着你,你还是勤翻翻别人的牌子,雨露均沾的好。”

    皇帝沉寂下来,怅然道:“这事容后再议,也不是我说成就成的。”自己是个认死理儿的,既然得了宝贝,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垫桌脚的木头疙瘩,从此六宫怕是要守活寡了,单宠她一个都宠不过来,其他妃嫔就靠边站吧!有了子息的是造化,没有的,往后也别指望了。横竖自己皇子皇女也够了数,今后不生养也不打紧。

    他又惦记起锦书的病症儿,随手拉她的腕子来把,半晌问:“严三哥的药有成效没有?我瞧你的脉象平缓了许多,也不冲了,只有点虚,调理调理就好了。”

    锦书嗯了声,“近来小肚子里不太冷了,我想是那几帖暖宫药的功劳。”

    “这就好。”他抽回手臂坐了起来,往窗上看,这阵雨更急,雷声隆隆响得聒噪,他记挂起朝里的事,心头又不免烦闷。

    锦书有些迷惑,看他那样子,也吃不准是不是哪句话触痛了他,忙掩了衣襟谨慎道:“怎么了?是遇着了棘手的事儿?还是奴才说错了话?”

    皇帝缓缓道:“不和你相干,前儿有外埠折子来报,说今年是奇了,陕北入夏之后多雨水,榆林大仓里上年积的谷子竟霉了十万石。正是剿鞑靼的档口,粮草损耗,真是天灾人祸。”他抚了抚额头,“愁死人了!朝局虽不动荡,可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实在是多,去年的秋赋、海关厘金、粮漕、盐漕、各地义仓赈灾、户部亏空盈余……样样儿叫人费神,长十个脑子都不够用的。还有漠北战事,看来少不得御驾亲征。那个弘吉驸马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用兵谋略不像游牧民族,倒有些中土的习性儿。朝廷几个车骑校尉,钦封的二品副将,在他跟前都成了手下败将。节节败退,城池一座接一座的失守,漠北大片都落进敌军手里了,我泱泱华夏,怎么容得异族一再挑衅?朕要去会他一会,六七年没上战场了,当是练练手吧!”

    他叠叠说了一车,朝政大事她不懂,也不好插嘴,可他说要御驾亲征,她猛地惊醒过来,不安道:“要打仗么?你要出征?刀剑无情,叫我怎么才好?”

    皇帝笑着去捏她的脸颊,“你安生在宫里主持宫务,等朕凯旋就是了。”

    她却缄默下来,靠着炕头的什锦小槅子发怔。她活了这十六年,说长也不长,九年前紫禁城里的刀光剑影还像昨天刚发生似的,脉络清晰的刻在她脑子里。她一夕失去所有亲人,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了。他曾经是祸害她全家的仇人,现在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可以放下一切身外事,唯独放不下他。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眼,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腰,喃喃道:“我不叫你去,打仗太可怕,要死好多人……你别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子活。”

    皇帝有些意外,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尊贵的出身,矜持典雅是深深融合在血液里的。端庄得久了,突然有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叫他措手不及又受宠若惊。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他拿手捋她如墨的发,“朕是皇帝,这家国都是朕的,驱敌剿寇义不容辞。你放心,上阵杀敌自然用不上我,我单在御营行在里指挥部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嘟囔着,“奴才要随扈,路上照顾圣驾起居。”

    “那不成。”皇帝摇头道,“长途行军,风餐露宿的,千军万马都是爷们儿,朕还带个妃子,像什么话?”

    锦书别过脸去,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愈发小家子气了,可他此去吉凶未卜,她怎么能稳稳当当在这大英后宫,操持那些她并不愿意接手的琐事?

    她暗自抹泪,恍惚天要塌下来了似的,固执地说:“你不愿意带着我,我自己想法子。”

    他有点哭笑不得,“你能耐见长啊!想什么法子?”

    “那你别管。”她哭得抽噎,“你是什么心肠?人家才……你就……”

    皇帝无可奈何,抱在怀里腻声安慰,心头只一拱一热的难以自持。她是舍不得他,不愿意和他分别,要是他说出征,她照旧无动于衷才,那才叫人寒心呢!

    他浅笑着瞧她,那半句话填实了,八成是“人家才和你贴心贴肺,你就要撂下人家”,这么想来太叫他振奋了!二话不说先捧着小脸“叭”地狠亲一口,一翻身压在身下,吃吃笑道:“就会哭!怪道说女人是水做的呢,我都要被你淹死了!”

    她不答话,伸手钩住他的脖子,红艳艳的唇轻轻贴上来。皇帝闷声呢喃,“那册子瞧了?想是收获颇丰,眼见着大有长进呢!”

    锦书看着他忙活,把胳膊搭在眼皮子上,噘着嘴道:“没良心的,存心要臊我!”

    皇帝拉开她的手,贴着她的嘴角低声道:“别打岔,你才刚怎么着?停下来算什么事儿?”

    锦书扭扭捏捏闭上眼,小小的梨窝里装着满满的甜蜜,别过脸道:“我怎么着?我什么也没干。”

    “没干?”皇帝按住那纤腰轻浅的耸动,哑着嗓子道,“点了火就想逃,朕是叫你耍着玩儿的?”

    她呜咽应着,眯眼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极受用,因平日调养修饰得好,二十九岁的人,还像刚弱冠似的年轻秀气。那肉皮儿女孩子一样细腻,和不修边幅的庄亲王放在一块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外头雨声缠绵,他的汗滴在她胸口,温和的,仿佛一直流淌到她心里去。

    “快说……”皇帝吻她,手臂紧紧圈着更加急促,“亲亲,快说!”

    锦书脑子里一芒璨然闪过,暾暾绽出耀眼的火花来,不由自主拱起了身子,指甲几乎嵌进他背里去,“澜舟……”狂喜猛地将她淹没,她脱口呻吟,“我多爱你……”

    心都悸动起来,欢喜到了极处,又觉得尘埃落定般的踏实。他拥着她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沿着额头一直亲下来,腻得蜜里调油,却似乎永远不足意儿,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到哪儿都带着,永远不分开。

    天渐次放晴了。

    头伏里,变天挡不住,所幸来去都很爽利。这场豪雨约摸也就两顿饭的工夫,云卷云舒,热辣的日头复照下来,枝头草尖的水珠儿转眼就蒸发得干干净净。树顶上的蝉被雨一淋中气更足,卯足了力道鸣叫,聒噪之声连成片,直扰得人受不了。

    大中午的,几个小苏拉举着网兜在树下蹦跶,宝楹跟前的大丫头新儿卷起帘子朝外探看,不耐烦的呵斥,“耍什么把戏?不在荫头下待着,挑小主儿歇午觉的时候来闹,腚上皮痒痒了?”

    一个苏拉哈着腰回道:“姑姑,我们奉了贵主儿钧旨,来给宝主子院子里捉知了猴。入夏了树上招热虫子,养心殿里清剿了一程子,贵主儿怕散到宝主子这儿来,扰了宝主子清静,叫我们捉一个是一个,回头蝉蜕送寿药房入药,知了猴咱们一通好造哪!”

    新儿是锦书送来侍候宝楹的贴心丫头,原本是毓庆宫茶水上的,因着人机灵,又很有些魄力,就送给宝楹使唤。宝楹处世淡淡的,吃了亏也不计较,有新儿在身边,多少能替她周全些。

    新儿见是先头主子打发来的也不啰嗦了,只问:“这知了猴能吃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姑姑出身好,不像咱们,穷山沟里来的,害了馋痨没法儿,挖空心思地找吃食。您不知道,这知了猴有一块地方是宝贝,就是这儿……”苏拉们笑嘻嘻指着蝉眼睛后头那一块说,“看见没有?鼓鼓囊囊又没接缝儿的,像个穿了胸挡的将军。回去拿锥子从虫子屁股里穿进去,像串糖葫芦似的,把那块对着火烤,烤得吱溜冒烟儿,这就熟了,盖儿一揭就能吃。那味道像鹿肉,又像是蟹螯,美着呢!”

    新儿忍不住要反胃,啐道:“真馋出花儿来,也不嫌恶心!”说着缩回来放下了竹帘子。

    宝楹才洗了头发,坐在杌子上叫小宫女拿纱巾吸水,笑着道:“说什么呢?外头怎么这样吵?”

    新儿过来接手,应道:“没什么,是慕容主儿打发人来给咱们捉蝉,怕虫子叫得您歇不好。”

    宝楹哦了一声,“难为她想着我呢!那虫子捉它干什么,这拨收拾完了又来一拨,多早晚是头?”

    新儿道:“没事儿,那起子苏拉才进宫的,手上没差使,闲着也是起哄耍猴儿,叫他们逮去吧,说是逮着了还要吃呢!”

    小苏拉们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正是爱闹嘴馋的时候,什么都敢上口。宝楹拨弄玉鼎子耳朵上的小环,想起改朝换代那会子。那时候她和母亲因为是大邺官员内眷,叫南军抓住了少不得下大狱,于是逃出来东躲西藏,住过破庙,还吃过白茅的嫩穗子,只这知了还真没尝过。

    “我听说泉州有醉知了,大约他们是那么的吃?”

    新儿笑道:“下等的杂役,哪里吃得那样考究!他们是现烤现吃,小主儿别问,没的叫您作呕。”

    正说笑着,外头门上小太监进来打千儿,“回小主儿话,才刚北边顺贞门上来人说,咱们太太在神武门外头候着,要往里递东西呢!”

    宝楹愣了愣,这不年不节的,宫里有规矩,召见家里人得有主子娘娘口谕,报内务府,通知敬事房,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她忙让新儿挽发,又嘱咐,“你先上神武门去,请太太稍候,我这就到贵主儿那里请旨去。”

    新儿看看座钟道:“这会儿正是贵主子歇午觉的时候,指不定万岁爷也在,您这么贸贸然去,贵主子是没什么的,只怕惹万岁爷不高兴。”

    她犹豫起来,进退不得,猛想起今儿是自己的生日,旁人不记得,自己的娘是时时放在心上的。又是感慨又是焦急,盘算了一下道:“你瞧瞧盒子里,我记得还有五十两小银角子,全带上,趁着宫里各处都歇着,走动的人少,咱们悄悄给门上太监护军填补些,或者能见上一见。”

    新儿应了,开了炕头矮柜的门,搬出一只檀木盒,把里头散碎银子一股脑儿倒在手绢里。宝楹顺手抓了几个,不能忘了院子里的头号霸王单嬷嬷,这个时辰在外头跑,叫她抓住了把柄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单嬷嬷这人贪财,平时就爱四处打秋风,有银子送上门,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装模作样的表示了为难,最后只说“出了事儿我一概不论”,痛痛快快就让她出了景阳宫。

    过了承光门,远远看见两扇实榻大门,纵横九颗门钉,门扉紧闭,在日光下巍巍而立。

    这道门是内廷通神武门的重要通道,门禁森严,宝楹放缓了步子,也觉惕然有些没底气。门腋两侧荫头底下,两个大太监木桩似的伫立着,看见宝楹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声音惊动了延和门上的掌事儿,高个儿米太监出来赔笑着一哈腰,“哟,小主儿来得挺快。”招呼门上道,“赶紧开开,贵主儿中晌差人来说过,看见宝小主要行方便的,你俩耳朵打卷儿了?”

    宝楹和新儿面面相觑,新儿笑道:“贵主儿跟神仙一样能掐会算,料定了您有这难处,早早就给您布置好了。”

    米太监躬身引道儿,一面说:“出了北横街就不是内廷范围了,对面神武门上护军是京旗步兵统领衙门管着的,是万岁爷的亲兵,贵主儿也不好指派的,您上那儿还得费些周折呢!”

    宝楹点了点头,示意新儿给银角子打赏,米太监谢了赏就退回顺贞门去了。

    北横街上没遮没挡的,青砖地上滚滚泛出热浪来。宝楹从伞沿下看过去,神武门三个门券子左右两腋各有六个护军,一个个身穿甲胄,手扶腰刀,雄赳赳挺腰子站着,目不斜视。

    她心里直打鼓,三十六个护军,自己手绢里包的钱分派完了,一人也就一两多,书茶馆里听回小唱都不够。人家当的是肥缺,谁能在乎这点子不够塞牙缝的赏钱!

    护军统领达春迎上来打千儿,“给小主请安。请小主出腰牌。”

    宝楹踟蹰着让了让,“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达春料想她是拿不出东西来了,魁梧的身子往下躬了躬,“小主有话就在这里说,奴才听着的。”

    宝楹怔了怔,这人是个刀枪不入的,五大三粗的人,心思倒缜密,瓜田李下的知道避嫌,可她打算行贿的念想也就断了。

    “我想和将军打个商量,腰牌我暂时没有,可否先让我见了人,回头贵主儿起身,我再求了牌子来给您看。”她蹲了蹲,“天太热,我们家太太等久了怕受不住,将军卖我个薄面儿,我忘不了您的好处。”

    达春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眼皮子一揖,干净利落的回了两个字——不成!

    宝楹憋得说不出话来,和这种武将理论都是枉然,他们就跟铁打的一样,眼里只有法度,没有人情味。

    她叹了口气,“请大人行行好吧!您家里也有父母,大日头底下暴晒着,您心疼不心疼?”

    达春的浓眉一皱,低头回道:“我要是小主,就该和家里人说明白宫里的规矩,探视不是不行,得讲究个时候。辰时、午时、戌时,这三个时辰是要绕开的,往内务府递牌子,里头准了,正大光明地进神武门,何苦闹得眼下这样。”

    宝楹叫他回个倒噎气,这话是不错,可她这种低等嫔妃谁当一回事?隔三差五的递牌子进来,锦书那里能包涵,别人怎么说呢?

    她又有些气愤,这人不肯通融不算,还把她一通好数落。瞥他一眼,大耳、方唇、黑脸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长得惹人嫌,说话还不招人待见。

    她心里记挂着母亲,想想她身子向来弱,在宫门上候久了,万一中了暑气怎么得了!百爪挠心急得发慌,便推新儿,催促道:“你去……去贵主儿那里讨牌子,要快些……”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太太身上不好,上月才大病了一场,时候长了怕支持不住。”

    新儿忙应了,转身就要跑,达春略一犹豫出声叫住了,转身冲宝楹道:“奴才想个折中的法子,请小主上城楼,西边是钦天监值房,您往东次间等着,奴才出去引太太从马道上来,这么的不算出入宫,算钻了个空子。”

    新儿呀了一声,欣喜道:“达春大人就是心善,您是救命天医星活菩萨哩!”

    宝楹没想到这么个粗人还有这等好心肠,原先看他一身戎装透出冷漠来,料定他是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别说瞧着人家病,就是立时死在他跟前,怕是也不眨一下眼睛的,谁知道竟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她感激的蹲福,“谢谢大人了!”

    达春不敢抬眼,听那声音里溢出喜悦来,说不出的一松泛。诺诺应了两句,自己也有些纳闷了,怎么就敢冒险办这种事,她的遭遇也曾听说过一些,大约是瞧她太可怜,于心不忍罢了。

    “奴才这回造次,下不为例了。小主登楼吧!”

    他引她至城墙根下,抬了抬手,身上镶钉哗啦地响。待她登了城楼,方转身高声道,“开城门。”

    宝楹扶着城垛子往下瞧,那身影一手按着扈尔特腰刀,大步流星的迈进门劵子里去了。

    站在下头往上瞧,只觉神武门巍巍天阙很是庄严。上了城楼才看清,庑殿顶下有五踩斗拱,梁枋间饰有金旋子彩画,藻井是金莲水草纹。到底盛世富庶,城门楼子规格竟和正殿一样高。

    进了东次间在菱花窗前坐定,约摸也就半炷香工夫,隔着东山双板门,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绕过汉白玉栏杆直往正门来。

    宝楹迎出来,冲达春蹲了个福,“多谢将大人斡旋,我这里记下了。”

    达春拱手道:“小主和董太太长话短说,奴才在城垛子上候着。”言罢却行退出殿去了。

    董家夫人穿着莲青对襟氅衣,手里提个墨绿袱子,虽有些消瘦,气色倒尚好,站在门前蹲了蹲,“给小主请安了。”

    宝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天家的规矩,女儿进了宫,开了脸,不管位份晋得怎么样,都是主子,家里但凡包衣出身就得行礼,这是君臣礼仪,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话是这样说,可真正受母亲一礼,那心里的酸楚,当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她只有侧身让让,上去搀扶了说:“这里没有外人,做什么还这样?娘给女儿行礼,您弯弯腰,我就折十年的寿,越往后越折得我没法子活了。”

    董夫人宽怀一笑,“这是礼数,废不得的。人后随意惯了,人前也不仔细,落人口实的什么好处?”说着上下打量她,“瞧着比上回胖了些,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课做得虔诚,佛祖听见了,降福泽给你呢!”

    宝楹笑着扶母亲坐下,应道:“可不么,我上回和你说的谨嫔娘娘,如今晋了皇贵妃位,她处处看顾我,我日子过得受用,自然就长肉了。”

    董夫人点点头,“果然善有善报的,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贵主儿真是个大善人。”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不记得?”

    宝楹在母亲面前也不拘着了,一头扎进董夫人怀里,齉着鼻子道:“我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是娘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抚她的发,一手去拨矮几上的包袱,“那位将军真是好人,我当还是像上回那样,边上一溜人看着,有话也说不着,今天这样太难得了……我知道宫里什么都不缺,可膳房里师傅手艺再好,吃着就是个口味,不像家里做的有情义。你小时候爱吃‘猫耳朵’,我和你几个姨姨连夜赶出来的,还蒸了两笼寿桃,回头送点给贵主子去,说我谢谢她照应你。”又捏起来一串小巧的三角粽,“这一挂味道各不一样,酱肉、蜜枣、红豆都有,才出锅的,还热乎的呢!给刚才那位大人一挂,人家顶着风成全咱们,要知道报人家的恩德。”

    宝楹答应了声,让新儿把包袱收拾起来,自己和董夫人腻在一处闲聊家里的事儿,说起了那个表哥不由惆怅,董夫人宽慰道:“好歹看开些吧,牵肠挂肚的又能怎么?泓文家里备着喜事,十六安床,明儿就是正日子,新奶奶过门儿了。你快撂开手吧,男婚女嫁的缘分也到了头,以后别念着了,你心里惦记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宝楹心里发空,半晌勉强笑了笑,“娘,我这会儿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样什么意思!他掐了我的想头,我心境儿反而开了,也不揪着了,这是好事。人总要往前头看,情路走得一帆风顺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我这种人进了这深宫里,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董夫人手指在她发间捋捋,叹道:“怪我不好,你着慌出来,头发没干就结起来,仔细回头闹头疼。昨儿老爷从军中回来,说朝廷要和鞑靼开战了,万岁爷还要御驾亲征,我心里惦记你,这样大的事儿啊!”

    宝楹替母亲整了整胸前的衣裳,应到,“这事我是不知道的,万岁爷离我隔着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头说什么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过问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娴静,三十五岁的年纪,依旧面目姣好,婷婷楚楚俨然年轻媳妇的光景。

    宝楹愣了愣,和母亲风雨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今天竟发现母亲低头浅笑的样子和锦书那样像!怪道自己头一眼看见锦书就觉得面善,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缄默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现今出了阁,许的又是帝王家,后宫里多少糟心事,不能说出来,只有咬碎牙忍着。她探前把女儿揽进怀里,温声道:“宝宝儿,娘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没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无奈,女人的难处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晋了高位的贵主子,她就没有烦心事儿么?要学着看开,执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宝楹幽幽一叹,“娘说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来,真是连块儿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边还有您呢,她是最可怜的,荣辱一个人担着,难为她小小的年纪。”

    董夫人是头回听她说起那位皇贵妃,上趟宫里发恩旨着贵人以下家里人上神武门见闺女,忌讳着边上人多,说了没到十句话就分开了,只知道皇贵妃极拂照她,并没有往细了说。自己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诵经的,不常和外头接触,董老爷常年驻扎在西山也难得回来,一旦回来就吃个烂醉,她从骨子里的不待见他,照了面不过随意打发,夫妻间不亲近,无话可说。她原以为那位皇贵妃宠冠六宫,必定是有山一样坚实的娘家做后盾的,谁知也是个苦出生。

    “她娘家没人了?”董夫人摇了摇头,“可怜见儿的!人啊,果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隆福,这里短了,那里才能填补上。”

    “是这话,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没有这大英江山了。”宝楹茫然看着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子帝姬,一会子杂役的。如今算苦尽甘来,万岁爷疼爱她,拿她当个活宝贝的……”

    她不经意转过头,猛见母亲脸色煞白,生生把她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给她娘打扇子顺气,新儿倒了凉茶来喂,折腾了半天才换过劲儿来。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宝楹的手,颤着声问:“什么帝姬?哪国的帝姬?是藩王的闺女?”

    宝楹愈发的六神无主,“您糊涂了?藩王的闺女是郡主,怎么好称帝姬?她是大邺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闺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里的杯盏“咣”的一声砸得粉碎,她扳着宝楹的肩使劲摇晃,“是真的吗?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皇贵妃?戏衣库门前榆树上吊死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吗?啊……你快说呀!”

    宝楹从没见过母亲那样惶然失措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傻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戏衣库有棵榆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听太常帝姬就失态成那样。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娘,您快醒醒神儿!什么吊死的孩子?皇贵妃就是当年明治帝的遗孤,这是千真万确的。”

    董夫人瘫软下来几乎晕厥,浑身颤抖着,脸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藻井,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要强忍着,却还是走珠一般簌簌连串落了下来。

    宝楹和新儿都怔住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那样?

    神武门临着景山,城门楼子建得又高,隐隐有流转的山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檐下的大径纱灯来回的摆动,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叫人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先头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达春,他推开隔门朝里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经过了午时牌,宫里主子们都起身了,奴才打发人送太太下城楼,时候长了怕叫人看见,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

    达春木着脸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董夫人浅浅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来,还是一派温婉优雅,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似的,对宝楹道:“小主儿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递了牌子我再来瞧你。”走了两步回头,温声道,“和贵主儿多来往,跟前好生侍候着,她……很难得。”

    宝楹满心的疑惑,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好当着外人问,只得葫芦应了。目送母亲跟着护军下了城楼,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银角子,让新儿往达春手上递,只道:“大恩不言谢了,这是一点儿意思,本来拿不出手的,大人别嫌弃,随意买壶酒喝吧!”

    达春推了推,谦恭道:“小主别客气,奴才家道不艰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们儿家攒不住钱,东手来西手去,再多的银钱也是填了泥沟粪坑,您留着打赏下头人吧!”又道,“您出来有时候了,还是即刻回顺贞门上的好。神武门不在内廷,宫妃在这里逗留久了欠妥当。”

    达春微虾着腰,照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儿。宝楹瞧着那包小银角子皱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达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挂在刀鞘上,打袖谢了赏道:“奴才家里没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这个吧,回头夜里当点心吃。”

    宝楹听他这么说也作罢了,跟着下城楼,一面道:“天热,搁到晚上怕要坏,打发人吊在井口下头,吃的时候再取吧。”

    她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达春心头竟扑腾起来,耳膜隆隆的震得头晕。太久没有女人照料,猛听见一句体恤的话便让他找不着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军统领,家业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进府第,五六十个家丁仆役,细论起来日子过得。亏就亏在他是个孤儿,早年北地闹旱灾,父母兄弟都饿死了,他靠着一个老太太施舍的半个馒头活了下来,逃难到了南苑,投在南军锻造处抡锤子打兵器,调到伙房烧火挑水,转而又进了绿营军,复进神机营,慢慢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没有一般人的骄逸奢侈。二十六岁上头讨了房媳妇,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灾民,死了丈夫,还带个两岁的小子。黄连对黄连,相怜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地待人家,别说娶妾,就连个通房都没有。他这样的高官厚禄能洁身自爱的不多,夫人是个惜福的,寡妇封了诰命,天天说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遇着他这么个菩萨,更是拿他当天一样的供着。

    原本倒也夫妻恩爱,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经受不住,舒心日子过了小两年,后来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见着身子一里一里弱下去,耗了几个月就撒手去了。那时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儿子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头心里舍不下死鬼婆姨,一头想着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独个儿一过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锅冷灶触景生情,横竖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里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没了贴心的女人伺候其实很难,大老爷们儿形单影只,下了值无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赌钱。身边的小厮奴才再伶俐,终归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时候也动心思,想娶个填房太太做伴儿,哪怕是给他焐焐脚也好。无奈命格摆在那里,谁和他亲近谁就折阳寿,他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图别人死活,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下了。

    太久没女人,他脑子都不好使了。身后人轻声细语的,他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毛头小子似的,腔子里怦怦疾跳。下台阶,每踩一步都是腾空的,颇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位也是苦人儿,在宫里头过得并不滋润。万岁爷一门心思在皇贵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要是这么个体人意儿的宝贝叫他拾着,他一定当观音菩萨似的供奉,天天盥洗斋素,剪干净指甲捧着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正懵懂懂的飘忽,脑仁儿里猛然一激灵,神思刹那清明起来,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真是犯浑昏了头!那是什么人?是万岁爷开了脸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当存着对天家威严的凛凛敬畏,怎么敢动起那歪脑筋来?天爷,这可是剥皮抽筋的死罪啊!

    达春铠甲下的中衣都给汗浸湿了,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极力自持着退到城墙根下相送,等她翩翩然去了,才敢抬起头偷觑上一眼。

    痴痴目送她入了顺贞门,他不由落寞长叹,这等的人物,真作孽的!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他除了悄悄看她的背影,别的真连想都不敢想。

    笔直的永巷那头通景阳门,道上没遮挡,看得见太监宫女们已经开始走动。

    宝楹见过母亲,心事算了了,可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又不免犯嘀咕,车轱辘来回倒,猜测着锦书和母亲一定是有渊源的,难不成是娘家户族里的宗亲?真要那样,当年之所以要逃,不单因为父亲是大邺高官,怕是更碍于皇亲国戚这一层。

    她胡乱琢磨一阵,转脸儿看见新儿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抱怨什么,奇道:“谁惹你不受用了?”

    新儿撇了撇嘴,“还不是那个达将军!您没发现,他偷着瞧您呢!这是个什么人,眼睛像偷东西贼似的!”

    宝楹窒了窒,胸口嗵嗵地跳,“混说什么?敢情是你多心了,人家不是那样的人。”

    新儿哼了一声,“您不知道,我舅是三王爷府上的管家头儿,王爷和达将军交好,我舅伺候着吃过几回酒。这人是个鳏夫,老婆死了五年了,家里又没有姨娘小老婆,看见女人可不馋吗?只是他忒没王法,瞧别人还成,怎么敢瞧您?我回贵主儿去,禀告了皇上挖他眼睛!”

    宝楹无奈道:“你讲理不讲?人家帮了大忙,你不分青红皂白要挖人家眼睛,这不是不厚道吗?快别说他偷瞧我的话,传出去像什么?”顿了顿又道,“我听你编排他的那些道理倒觉得怪呢,人家是二品大员,死了婆娘不续弦,明明是个情深意重的好人,怎么到你嘴里成了见不得人的短处了?你这脑子怎么想的?这世上男人在女人上头大多靠不住,他这样的还能有几个!”

    新儿噘着嘴说:“我打量他是有病!我舅说了,别看这人不哼不哈的,脑瓜子又灵又尖的,可不像面上看着那么老实。”

    宝楹皱起眉头,“越说越不着调儿了,在朝中处事,哪个不是又灵又尖的?外头勾栏妓院遍地开花,律法不许官员宿妓,可有几个是恪守的?他是没俸禄没冰敬,去不成那种地方?何苦馋得……那样!”

    撂了话,脸上不禁一红,暗笑自己也闲得发慌,和个半大丫头说什么馋不馋的,犯不上啊!

    抬眼朝远处看,见梅嫔的肩舆出了景阳门,才想起来今儿锦书晋位,东西各宫的人都要去道贺的,自己不去显得轻慢,便道:“回去换身衣裳吧,这会子乌泱泱全往毓庆宫涌,人多了我头疼。咱们和她们错开了,点个卯就是了。”

    新儿知道她不爱凑热闹,应了声扶她回古鉴斋,慢吞吞更衣梳妆了,直磨蹭了半个多时辰才往继徳堂去。

    头一拨道贺的散了,锦书端坐在宝座上,下首是通嫔和淑妃,三个人喝茶剥杏仁,似乎相谈甚欢。见宝楹进来了忙站起来相迎。

    宝楹笑着蹲身请个双安,“奴才来晚了,给贵主子和通主子道喜啦。”又对两位主位请安行礼。

    锦书浅笑着携她坐下,下头人给宝楹上了茶点,她温声道:“自己姊妹,不必客套。”

    宝楹让了让,“主子别这么说,您如今不一样了,是副后的衔儿。奴才对您当栗栗然如对天地,可不敢再和您称姐妹了。”

    锦书站在一边道:“瞧您说的!我还是原来那颗心,不论什么时候都敬您是姐姐。”说着对那两位笑,“往后二位协理后宫,我就赖二位替我拂照宝答应了,我有顾念不到的地方,请二位多周全。”

    通嫔和淑妃对视一眼已经会意,忙起身蹲福,“请主子娘娘放心,宝妹妹就交给咱们,咱们自然料理得妥妥帖帖的。”

    锦书斜倚着竹篾肘垫子,和那一妃一嫔闲聊宫里的琐事,宝楹在边上也不搭话,只细细地瞧她。越看越生疑,一忽儿辰光心头动了百样想头,半是心惊半是惆怅,只低头捧着小茶盅出神。

    正说得热闹,金迎福进来通报,说诸皇子上书房下了学,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会子到了惇本殿,就要往继徳堂来了。

    锦书想起太子,心里只是难过,极力敛了神振作了,点头道:“你上前头迎爷们进来。”

    金迎福领旨去了,通嫔脸上尴尬,对锦书道:“皇子们都来了,只我们家十一爷缺了席,真叫我没脸。怪惠妃姐姐失礼,自己一头来,不知道让奶妈子把老十一抱来见娘娘。”

    锦书不是个计较的人,笑道:“你别这么说,十一爷还小,那么点孩子还要拿规矩压着,多累得慌!”

    通嫔原先怕她不痛快,听她说了这话,又觑了脸色,这才放下心来。垂着眼转手上的镶宝套戒,不轻不重道:“主子,不是我说,惠姐姐虽厉害,却不会做人,我们十一爷从皇后主子那里抱给她养,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的,她自己是个污糟猫,别把我儿子养得和她一样儿。依着我,不如把东阳抱到翊坤宫去,主子人品贵重,出身又好,我们十一爷要是有福气长在您身边,那才是几辈子的造化呢!”

    淑妃看看锦书,不由哂笑起来。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看得透通嫔打的是什么主意,后宫无后,锦书位份已经是这内廷独一无二的了,传闻她不好作养孩子,万一这辈子没得生养,十一皇子由她带大,凭着万岁爷爱屋及乌,说不定能夺嫡封皇太子。退一步说,最不济也能挣个亲王,做个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这是条通天捷径,皇帝儿子多,不能个个封亲王,总要郡公侯的分出个高低来。十一皇子由皇贵妃带大,便有了最扎实的根基了。

    “通嫔妹妹糊涂了,贵主儿年轻,哪里会带孩子?你说这个不是让她为难么!”淑妃掩口道,“况且你也知道惠妃那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孩子她养得好好的,一气儿又抱走了,她不得咬碎了牙的恨贵主儿?”

    通嫔一怔,忙又换个笑脸道:“可不,我真是糊涂了呢!”

    锦书不搭话,抬眼往祥旭门上看,一溜束明黄卧龙带的贵胄鱼贯进殿里来,齐齐甩袖打千儿,恭敬道:“儿子们给贵妃娘娘请安!”

    那帮皇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三四岁,认真算起来姐弟相称才合适。这会子碍着辈分在她面前自称儿子,锦书略有些不自在,抬抬手道:“爷们快起喀,心意到也就是了。”

    皇子们起身,复给座上三位小主行了礼。金迎福带着苏拉们搬杌子来给皇子们坐,为首的二皇子微前倾了身,道:“母妃晋位,儿子们本当一早就来的,可上书房是天下中枢之纽,规矩最是重的。儿子们只好等总师傅放了话才过毓庆宫,请母妃恕罪。”

    锦书笑道:“二爷言重了,课业政务顶顶要紧,我这里多早晚来都使得的。”

    七皇子东箢拱手应承道:“母妃贤德淑懋恩宽待下,最圣明不过的。儿子上年在皇太太宫里和母妃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就知道母妃是天下第一等大节端正的人!”

    锦书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在慈宁宫偏殿里见过他。那时候他和六皇子一道来找太子,太子嫌他们聒噪,仨瓜俩枣地打发了上景仁宫玩蝈蝈葫芦去了。

    一边的六皇子原本还正襟危坐,突然忍不住闷声笑起来。七皇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六哥瞎乐什么?拾着狗头金了?”

    六皇子笑得犯咳嗽,边咳边道:“难为你把师傅教的都记住了。我记得……上回在慈宁宫,你还说母妃……咳咳,没规矩,坏了宫廷律例,要打板子撵出去呢!目下又成了……第一大节端正的人,你这么的,叫兄弟我也没脸!”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听见锦书扑哧一声开了头,轰然便大笑起来。

    七皇子脸色憋得通红,磨着牙道:“你等着,回头咱们布库场上见真章!我日你奶奶的,不打趴你个坏种,我就不姓宇文!”

    六皇子拉着脸道:“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日我奶奶?你小子胆儿肥!回头谁不下场子,谁就是孙子!爷怕你?非把你王八盖儿揭开,看看下水是不是黑色儿的!”

    这口骂得带劲,锦书想笑,忙又吞了下去。

    二皇子站起来呵斥,“你们俩忒不像话,母妃跟前这样撒野,还有没有点自矜身份的念头?混账话满天飞,给皇父知道了,你们还活不活?”

    这凛凛痛批颇有长子风范,骂得那两个半大小子呆若木鸡。缓过神儿来离了杌子对锦书揖手,“儿子们昏聩,当着母妃的面放肆,请母妃责罚。”

    锦书面上笑得极和煦,捏着流云帕子掖嘴,笃悠悠道:“罢了,我不和万岁爷说。往后各自警醒些就是了。回去了可别打架,顾全些尊贵体面吧!”

    两位皇子彼此不服气,忌惮着皇贵妃威仪不敢造次。嘴上诺诺称是,和众兄弟一并跪安退出了继徳堂,路上拉拉扯扯的互不相让,吵闹着朝前院去了。

    淑妃站起来蹲福,“奴才叨扰有时候了,贵主儿九成也乏了。眼瞧着要后蹬儿,您歇会子好进膳,我回去了,赶明儿做东,请您过我那儿坐坐。”

    “那奴才也去了。”通嫔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点翠,“老祖宗明早就上清漪园,宫里零星儿碎钱使不上,过那头有奴才匠人要打典,我备些小金爪子小银角子呈崔总管带上,防着要用的时候不凑手。”

    锦书点了点头,“那我不留你们了,蝈蝈儿替我送送。”

    一妃一嫔相携辞了出去。

    脆脆那里发了芦叶上的红线,把三角小粽子放在玛瑙盘子里敬献上来,笑道:“宝主子的娘手艺真好,瞧这一个一个的多齐整!”夹了半个到冻蕉石碟子里递过来,“主子尝尝,可香呢!”

    锦书接过来慢慢吃了,冲盘子努努嘴,“把那个红糖的给我。”

    脆脆无奈地拿筷子拦腰夹开半个拨到她碟里,“您脾胃不好,不能贪嘴。一气儿吃那么多,回头闹胃疼!”

    锦书把碟儿往她眼睛下头送,“你瞧瞧!你也太仔细了,鸡蛋大的一团哪里疼得死我!去,整个儿都拨来!”

    宝楹笑她孩子气,也帮着脆脆劝,“既然胃不好,糯米做的东西少吃些吧,别一头解馋一头又遭罪。”

    锦书含糊应了,一个红糖粽子还是下了肚,这才觍脸笑道:“怪你娘手艺好,平常的小食儿做得那样精致。”

    宝楹笑了笑,“瞧您说的!您抬举,给我脸子呢!宫里什么没有,两个粽子就好吃得这个样?”

    锦书漱了口方道:“那不一样,有家里的味道。”说着又失笑,什么家里的味道,她生在紫禁城,长在帝王家,何尝像普通人似的活过。只是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的,就是对她胃口。她亲热的拉宝楹的手,“这趟你娘来得匆忙,下回来了我打发内务府发牌子,让请进来我见见。”

    宝楹道是,犹豫了半天问:“早年大邺宗亲都没了,我想问问,荣寿皇后的娘家人有剩下的吗?”

    锦书虽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目的,倒也不避讳,只道:“我姥姥家死了两个舅舅,余下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在四九城里待着,听说都发配到乌鲁木齐去了。”

    宝楹哦了声,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你母亲有姐妹吗?不是嫡亲的,姑表或是两姨亲眷也行。”

    锦书蹙眉想了想,一味地摇头,“我母亲性子极冷,娘家人都不常召见的,我只在大宴上见过我那两个舅舅,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姨母……倒是有一回我父亲喝醉了酒,和我说起一个叫金堆儿的,我父亲顺嘴蹦出个‘你娅娅’。我母亲老家管姨母叫娅娅,我料着我母亲应该是有姐妹的,不过各自嫁了人,可能就不常来往了。”

    宝楹叹了口气,她母亲不叫金堆儿,这条线算是断了。看来想要闹明白,还是得母亲进宫来才好。

    锦书不明就里,追着问:“怎么提起这个来?你是打听到了什么?有我姥姥家人的消息?”

    宝楹推搪道:“你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你如今到了这位份,要是还能有娘家亲戚,不是能认一认了么,也不显得孤寂不是!”

    锦书拧起了眉头,“我没那个福气,我心里就记挂着我兄弟,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时缄默下来,隔着竹篾的垂帘,隐约看见太阳半悬在西耳房的琉璃顶上。金色的,光芒隐退,却依旧灼热难耐。

    宝楹心不在焉的闲话几句就回古鉴斋了,锦书见了半天的客颇有些乏力,卸了点翠穿珠钿子和镂金领约。芍药花儿捧一件藕合色玉兰飞蝶氅衣来,她也没传尚衣宫人,自己随意换了歪着打盹儿。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蝈蝈儿进来轻轻唤了声主子,“快醒醒。才刚畅春园里传话来说,万岁爷先头在九经三事殿见了罗刹国使节,这会子移驾到澹宁居去了。今儿就在园子里驻跸,让主子准备准备也过去呢。”

    锦书支起身揉眼睛,“他脚程够快的,怎么一气儿到畅春园了?”

    “别说了,眼见着后蹬儿,再磨蹭就晚了,回头咱们吃挂落儿。”脆脆拿紫檀长盘托了一套实地子月白纱裙来,叫司浴宫女浣凉帕子给她醒神儿,边道,“前头主子见客,新儿在梢间甩片汤话,我听她意思眼热咱们得不行。”

    锦书坐在杌子上戴东珠耳饰,接了梳头太监递来的手把镜照燕尾,一面问:“说什么了?”

    春桃接口应道:“是瞧主子晋了高位,咱们都在,偏把她打发到低等妃嫔那里去,心里大约是不痛快吧!”

    锦书嗯了一声,“上回放你们的赏,不是也照单儿留了一份给她吗?我知道她心里不受用,蝈蝈儿等得了闲找她说话,就说我信得过她,把她派给宝答应做护法,她这会子委屈,等将来自然有好处,叫她别瞧眼吧前脚底下一块地皮。”

    蝈蝈儿屈腿应是,“这丫头就有一宗眼皮子浅的毛病,出了籍,配个好爷们儿,强似咱们一万倍。”

    锦书嘻嘻地笑,“你别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们的份子。等主子爷凯旋,我给你们几个张罗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几个丫头臊红了脸,嘴里嫌她老婆子啰皂。扭捏着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换上了银红蝉翼纱罩衣,插了头面首饰,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舆,直奔神武门而去。

    车辇徐进,到畅春园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甫进园子,满目的绿竹牡丹,猗猗青翠,国色天香,那景致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畅春园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邺后期国运衰弱,园林也缺乏养护,到明治时期几乎荒废了。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闲情,山水如画之间,琼林瑶蕊,孔雀白鹇徜徉悠游,果然是人间仙境一般的所在。

    锦书迈进大宫门,前头李玉贵和园子总管庆祥迎了出来,笑着打了千儿,李玉贵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儿这么热,奴才打发人备了梅子茶在井里湃着呢,等到了清溪书屋就伺候主子用。”边引道儿边说,“万岁爷这会子在澹宁居议事,嘱咐奴才先请主子到小东门候驾,等办完了政务就上书屋里来。”

    庆祥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头分派苏拉搭跳板,一头指着云舟道:“奴才们给贵主儿备好了船,太阳落山后湖面上风凉,奴才们慢慢摇橹,主子能赏一赏湖上风光。船路过澹宁居,那里有丁香堤和芝兰堤,栽满了丁香花和兰草,秀色宜人得很哪!万岁爷日落了爱在堤上溜达,那边赐了宴,他老人家脱身出来,主子船经过,兴许还能看见万岁爷呢!”

    小船缓棹而进,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天边余晖映照,半边湖水都是艳红的。波光粼粼的折射,一簇簇跳跃荡漾,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处处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过清澈的湖水能瞧见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这岸上景致相得益彰,深邃隽永得像幅墨染的画儿。

    锦书坐在船头上,湖风扑面而来,潮湿的,略带凉意。她深深吸口气,浑身的燥热仿佛都轻减下来。转脸看山坡上,三三两两的麋鹿獐麂温驯卧着,水边是拳头大的小鹤和凤头白鸭。苏拉拿竹竿击水面,原以为会惊着它们,谁知一个个徐起立视,竟是岿然不动的大将之姿。

    她轻声一笑,这样悠然的日子,要是没有繁琐的规矩教条,岂不是过得比神仙还逍遥么!难怪皇帝时时念着要常住畅春园,这里和森严的皇城大内比,果然是要赏心悦目得多。笑拥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轻松惬意的事!

    行宫檐角的铜马迎风叮咚作响,涟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轩前。锦书起身探看,远远瞧见澹宁居的轮廓了。一点点接近桃花堤,长长的堤岸上几个宫女挑灯前行,天还没黑,琉璃罩下的灯豆儿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闪烁,不细看差点儿忽略过去。

    宫女们眼梢瞥见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晋的皇贵妃,便齐停下脚步,施施然朝着锦书蹲福。收了礼,复敛裙往澹宁居去。

    庆祥解说道:“园子里水气重,天黑起来有霾,有时候重得脚下都看不清,所以这里掌灯比宫里早些个,防着主子们行动不方便。”

    锦书微点了头,“这里真好!今儿万岁爷驻跸在园子里,传了别宫主子随侍吗?”

    李玉贵哟了一声,“贵主儿说笑了,万岁爷从不叫妃嫔来畅春园的,宫里小主儿们避暑只往另四个园子去。畅春园是万岁爷自个儿的地方,早年只有先头娘娘来住过三个月,贵主儿您是第二位。”

    锦书听了轻浅一笑,觉得大大的受用。转念一想又自嘲起来,自己也学得小肚鸡肠了,如今容不下他宠幸别人,这样不好。

    云舟前行,渐至澹宁居前,灰瓦粉墙,楼阁依势而建,高低错落,雅致清幽。临水一面莲叶接天,薄暮之中风摇叶动,满耳朵飒飒的声响。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宁居正门洞开,因为离得远,里头也看不真切。锦书微有些失望,也并不放在心上。

    船从外沿滑过,直朝丁香堤去,堤边万树攒翠,她倚着圈椅正眺望,却见岸边一人分花拂柳而来。石青的罩纱袍子,明黄的行服带,站在汉白玉栅栏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监停橹打千儿,锦书起来蹲福,就那么遥遥相对,脉脉无语。

    良久,皇帝挥了挥手,朝清溪书屋方向一指。锦书颔首,船桨重又摆动来了,龙舟逶迤北上,回头望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入雾霭不复得见了。

    庄亲王缓步踱来,顺着他的视线看那一片烟波浩淼,不由浅叹,“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儿。您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的眉心拧了个结,该来的还是会来。他出动粘杆处护军马不停蹄的搜寻了十年,谁知大邺皇十六子逃到了鞑靼,做了什么弘吉驸马,眼下控制鞑靼内政,轰轰烈烈登上了台吉的宝座。

    这少年不容小觑啊,一个中原人,在那茹毛饮血的蛮族里扎根下来,扳倒老台吉不难,难就难在压制那些叔辈。他和东篱一样的年纪,心机却深了那样多,的确让人心惊。

    皇帝背着手,眼里的阴鸷不加掩饰,“这笔糊涂账总要有个了结的,外敌扰攘,自然斩杀无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识趣儿也就罢了,如今联合了异族来犯我疆土,朕绝不能容他!”

    这才是原来的承德帝!庄亲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原先还担心他过于儿女情长,又忌惮着锦书那一层,想出个什么招安怀柔的法子来。慕容永昼野心勃勃,他要夺回江山,并不是许个藩王,划拨一块领地就能满足的。不除他,养虎为患,将来大英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皇帝哂笑,“朕还没有昏耄到那种程度,当初能杀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现今再加一个也不算什么。”

    庄亲王犹豫道:“慕容贵妃那里怎么交代?万一闹起来……怕是推脱不过去,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皇帝脸上的狠戾霎时隐没,怅然吁道:“她是个难题,朕前头没料到弘吉驸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应她随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见机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个帐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议论战事也就是了。”

    庄亲王慢慢摇头,“大军十万,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怎么堵得住十万张嘴?臣弟是担心,您带着她,万一她使性子撒娇,您还有辙吗?”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还能拿个女人没法子了?你别替朕操心那些个,好好坐镇京畿,确保前线粮草充足,让朕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最大的战功了。”顿了顿又笑,“东齐跟着你办差,别顾忌他的面子,该骂该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对粮道不熟,派了户部葛秀协助你。西山、丰台、通州三营兵力不动,替朕镇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机生变,也好及时平叛。老祖宗这会子在清漪园,朕不想去惊动她老人家,打发达春的护军衙门分调一批人过园子警跸,皇城里的布置也就妥当了。”

    庄亲王诺诺称是,心里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扰,他这哥哥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吃什么亏?他大局上防着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这朝中大员,哪个身边没有安插两三个耳报神?让他做粮草官,还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个金算盘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测啊!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锦书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个罗刹使臣,朕后头就不见了,你接手料理,备上谷种牛羊,他求什么给他什么。大战当前,朕不想生出变数来。”皇帝和庄亲王沿着河岸散步,边走边道,“鞑靼吞并喀尔喀三部,又在山陕蒙古走马掠夺,想联合罗刹国一同举兵东进。那个罗刹女王倒机灵,许了火铳兵器,临阵放了空枪,从这个套子里脱了出来,否则朕就连她一块儿灭了。”

    庄亲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弹丸小国,哪里禁得住几百门红衣大炮!皇兄大军打算什么时候开拔?”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庄亲王扳着指头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前两批辎重粮草早已经先行了,后头鸡零狗碎的诸如大驾、前锋大纛、七十二宝扇、五十四华盖、旌节、金节、仪铂……皇帝出征不像武将践行,城门楼子上拔着嗓门喊两句话,和众将领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胜绝不还朝,运足了气砸碗砸酒坛子就成的。天家规矩惯例繁琐冗长,祭天祭地祭祖宗,带着女人更麻烦,九龙乘舆像四方月台一样大,行进起来呆板,不如骑驾轻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庄亲王咂了咂嘴,“臣弟觉得吧,还是别带贵妃同行的好。一则女人长途跋涉不方便;二则她们姐弟万一相见,您要杀老十六,到时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场大难。前头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吗?不如瞒着她好,瞒上一辈子,什么岔子都没有,日子才过得安生。”

    皇帝放眼看远处藻恩楼廊庑下的宫灯,渺茫的一点,却叫他心生向往。他无奈道:“我何尝不知道,可她那驴脾气,我都有点怵她。宫里个个当她是眼中钉,还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来,她连骨头渣都没有了。”皇帝对着湖水长叹,“老三,你是个放达人,我知道你聪明,懂情。把她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边最妥当。所以她说要随扈,我嘴上说不成,其实心里是很欢喜的。”他摆了摆手,“罢了,不说那些。你去料理罗刹使臣吧,要恩威并施,别丢了我大英的体面。”

    “那不能。”庄亲王咧嘴笑道,“那蛮子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车好话,说博格达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气盖寰宇’,是天下最雄壮的大皇帝。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辞从那张阔嘴里蹦出来,就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他口吐莲花,比我能耐,回头还真要会会他去。”说着扎地一跪,起身趋西去了。

    清溪书屋是皇帝的寝宫,正殿屋后是导和堂,西面有藻恩楼,内间过穿堂是照回馆。

    书屋一周松竹成林,三伏里遮天蔽日,下头是湖风,前面倒厦门大开着,坐在屋里凉风习习,半点暑意也没有。

    皇帝到殿外,摆了摆手不叫守门太监通报,自己进了垂花门往后殿里去。

    照回馆的南墙根下供了架山水围屏,屏风后是张紫檀大榻,琉璃盏的光亮透过云母石镂空的雕纹映照过来。锦书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绳儿交,纤细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会儿翻出个渔网,一会儿又是个鸡爪儿。渐渐翻得出彩了,八根红绒线攒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结,竟是个二龙戏珠的花式。

    轮着春桃解交,不知怎么来回倒腾,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红绳拧成了两股,中间松垮垮的耷拉下来,已经是散交了。

    “你输了。”锦书端着茶盅抿口茶,盅口挡在嘴唇前,不动声色的窃笑起来。

    春桃大约是输了好几局,脸上不是颜色。气呼呼看着锦书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着松了一根手指,别打量我不知道。亏你是个主子,坑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锦书扬着眉毛,满脸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技不如人,还说我耍赖!我当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绳儿交祖宗,哪里用得上那下三滥手段!”

    春桃到底还小,输了就认真计较起来,哭哭啼啼的掩着脸嘀咕,“赖子!别以为做主子的就能这么的,我要在园子里喊一圈,破了你绳儿交祖宗的名头,叫你往后找不着人陪着玩!”

    锦书一看她哭就讪讪的,直起身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讨饶,“好好,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哭什么?仔细万岁爷知道了把你倒挂着泡到水缸里去!大内也好,园子里也好,是你能随便哭的地方吗?要喜兴儿的,乐呵呵的,知不知道?”

    春桃噘着嘴道:“你仗势欺人,就会拿万岁爷来吓吓我!万岁爷不也得讲理吗!”

    锦书靦着脸笑道:“那是那是!要不你告御状,咱们回头请天子断案,成不成?”

    春桃乜了她一眼,“万岁爷向着谁,这不是明摆的?胳膊折在袖子里,你当我是傻子么?”

    皇帝在屏风外听这一主一奴说话,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要笑,便咳嗽一声进了里间。

    榻上的人一看赶紧下地,踢踏着鞋蹲福请安。皇帝叫免礼,坐到榻沿上有意问:“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什么样儿?竟没规矩王法了?”

    春桃怨怼地看了锦书一眼,缩着脖子再不敢说万岁爷也得讲理的话了。谁规定皇帝非得讲理了?他要护起短来,谁又有胆子说个不字?

    锦书笑道:“没什么,我们玩儿呢!”忙指派春桃,“还给万岁爷上茶,这丫头愈发没眼色了!”

    春桃应个是,接了小宫女端来的冻蕉石茶盅和小茶吊斟上凉茶,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这会子还思量输赢?皇帝不怪罪已经是最大的造化了,他杀太监可从不手软,惹毛了他,杀宫女也不是不能够。

    “主子和万岁爷说话,奴才到廊子下候着去。”说着俯首帖耳一蹲福,火烧眉毛即提着销金炉出正殿去了。

    皇帝慢慢地嘬茶,隔了会儿笑道:“这园子是朕御极初年扩建的,今年重又翻新了一遍,瞧着倒也有些新意。只是这回住不长久,下月就要往漠北去了,等朕荡平了匪寇返京,入春就进园子,立冬再回内城。到时候我带着你,你住里间,咱们过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锦书摇着团扇道:“宫里眼睛多,回头因为这个闹家务,我不是成了罪人么?”

    她转眼看窗外,天上一轮满月,湖面上水波荡漾万点龙鳞。别的嫔妃她可以不管,宝楹却是丢不下手的,不单因为先前的缘故,更多的是一种拆理不清楚的感觉。真的像姐妹一样,不能眼看着她在深宫之中荒废一生。

    皇帝不爱听她满嘴顾全大局的话,“什么罪人?叫我爱着就成了罪人?宫里女人那样多,我也不好个个顾全。你用不着学长孙皇后,女人太贤德只能叫男人‘敬’。夫妻间只有敬,没有爱,那样活着什么劲儿!”

    她抿唇浅笑,“是这话!我想着,其实女人面上大度,真要和别人分爷们儿,谁是真正愿意的?长孙皇后不是女人么?难为她写出《女则》来。太宗皇帝是马上天子,日月比齐的辉煌。长孙皇后寄生仰息,少不得的要委屈自己。夫妻敦睦,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那样难!”

    皇帝点了点头,“好丫头,全参透了。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长孙皇后,咱们夫唱妇随,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了。”说着转身往菱花门去,“屋子里没趣儿,咱们到外头散散。”

    锦书趋步跟上,清溪书屋四围竹涛阵阵,檐下聚耀灯照亮了湖畔窄长的青石堤。皇帝背手缓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长。

    她去牵他的手,他回头温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头包在掌中。

    “澜舟……”

    “嗯。”

    “不打仗有多好!”她说,“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南军攻进内城时候的景象。城门上、天阶上,到处都是血,死了那么多人,真可怕极了。眼下好容易安定下来,为什么还要动刀兵呢!”

    皇帝仰头看,今儿天气真好,偶尔有淡淡的云飘过,薄得纱一样轻盈。岁月静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时候,有谁愿意征战沙场?他微沉了沉嘴角,“咱们这里富贵太平自不用说,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么离亡国就不远了。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来路正不正,凭本事夺天下。中原人对敌,不论成败,最后谁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锦元宵,甭管他什么馅儿的,好坏都还在一口锅里。可要是非我族类,谁想学当年的成吉思汗,那朕决不姑息,必定要将他斩杀于马前!”

    锦书心头悚然跳起来,他那样狠戾的神色真是头回看见,咬牙切齿得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心里攥出汗来,半晌张开双手,微凉的风从指缝间蜿蜒流过,看着他的侧脸,只是怔忡着不知如何自处才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面水位还算高,蹲在玉石露台前,勉强能把汗巾浸湿。他绞了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还热么?看出了这么多汗!”

    锦书慢慢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惊惶,像是要出大事了。”她哀戚看着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亲自上阵的,对不对?

    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惊。她或许无法想象和他对阵的敌人就是她的亲兄弟,眼下尚且为他担忧,一旦得知了真相,又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阵子的痛苦再经受一遍,恐怕会连人带魂的碾成齑粉,万一事发,他该如何自救?面对她,他永远自信不起来,似乎她原本就不属于他,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凝视都是偷来的。他那样的心虚!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轻轻拉她入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亲昵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实,就算上阵也难不倒我。不过你心疼我,我听着极受用。可有一宗你要记着,出嫁从夫,别惦记以前的事儿。往后你姓宇文,娘家事已经划到上辈子去了,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选的应该是我,现在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记住了吗?”

    她抬起眼,瞳仁儿乌黑明亮。他叫她瞧得生怯,却咬牙壮胆儿捧着她的脸重复,“要选我,记住了吗?宝宝儿,快说你记住了!”

    锦书的嘴角牵扯出绰约的线条,不好意思的调来视线,低声说:“你这人真积糊,还‘宝宝儿’,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着再和我说这个,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经是个罪人了,娘家再记挂也没有用。覆水难收,你还叫我选什么?又有什么可选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外露了,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头引,弄巧成拙有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怕。”他低头吻她柔软的唇,喃喃着,“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脚搂他的颈子,整个儿泡在了蜜瓮里。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还难呢!男人家这么孩子气,多丢份子!

    两个人焦糖似的黏了会子才分开,复又携手沿着河岸缓步踱。皇帝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对付鞑靼是十拿九稳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这关难过。他觑了觑她,“锦书,我琢磨着,前方炮火连天,女人家,离政治和战争远些有好处。行军不像出巡,风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嗯……”皇帝咬了咬下嘴唇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庄亲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绝不会无聊……”

    他还没说完,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蹲了蹲道:“万岁爷还是准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给祖宗尽孝,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皇帝歪着头打量她,这女人知道他的痛处,也懂得如何拿捏他。他败下阵来,无力回天。

    老天保佑这条窄道儿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他要开创万世基业,就不能给子孙后辈留下隐患。荡平一切妨碍大统社稷的危险,慕容十六不论投降或是死战,到最后都是保不住的。杀他一个漏网之鱼容易,锦书呢?

    天步艰难,唯有盼着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能高过同父异母的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