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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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城地处陶城和绛城之间,不算太过偏远,而且宛城人有一项别城人不及的特长,就是善于驯马。因为这个的缘故,朝廷在宛城还建有两个极大的官方养马场。因此宛城虽不如云城、淮城一般繁荣,却也不像绛城、陵城一般人口稀少,从朔国翻山而来的客商通常都会选择在宛城进行交易,宛城基本上就是朔国和虞国交易的聚集之地,平日里四方来往的客商非常多。

    此时薛嘉大略修饰了一番自己的形象,把脸用姜汁涂黄,随意挽了一个发髻,穿着一身普通的棉衣,让自己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然后白日穿过市集,抱着那身裘衣进入了当铺之中。

    是的,他要把这件裘衣当掉。

    虽然有些不舍,可他眼下孤身一人,身上却带了一件料子好到不是目前他扮演的这类人所能拥有的大衣,对他眼下的处境终究不利。不如把这件大衣当掉,给他换些现银和银票藏在身上,归程路上也多些把握。

    没想到薛嘉一走进当铺中,当铺里就有一个双目深邃、窄身紧衣、腰间还挂着一柄刀的人盯住了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对着他一看再看。只是他看得隐蔽,薛嘉没有察觉。

    薛嘉走进来后,把包袱里的那件孔雀翎镶金边的裘衣搁在柜台上,对着当铺的伙计道:“我要当掉这件衣服。”

    伙计拿起大衣摸了摸料子。虽说料子极好,可这间当铺是宛城第一大的当铺,宛城来往人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伙计倒也毫不惊讶。

    “这货是活当死当?”

    当铺当东西有两种当法,一种活当,以后还可以再赎回来的那种;一种死当,基本上相当于就此卖了出去。不同的当法,自然是不同的价钱。

    薛嘉淡淡道:“死当。”

    顾怀裕给他定做的衣服也不光这一件,云城顾家又缺不了这一件衣服,他要是回到云城后,自然不可能为了赎这一件衣服专门再来宛城的。

    死当就有死当的价钱了。这件大衣他虽已穿过,可是保存良好,看上去依旧有八|九成新,在云城转手出去也能卖出去两千两。只是宛城原产皮毛,还有些皮毛甚至是朔国那面带过来在宛城销售,最后再转手卖到虞国东面的,这衣服在宛城的价格自然要降不少。如果是死当的话,大约也值......

    “八百两。这位爷看这个价钱合适吗?”

    薛嘉点点头,没有在价钱上纠结,很快就谈妥了价钱,换了一部分现银和几张银票。就在他打算离开当铺的时候,那个一直在角落里盯着他的带刀客忽然跨了几步走上前来,在他身边附近低语道:“薛家公子,顾家夫郎?”

    薛嘉猛然一惊,顿时警觉起来,侧过脸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你认错人了吧?”

    没想到那人像是颇有自信地一笑,对着他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姻缘河上,玄化桃花,一世长安,盛世繁华。”

    这是.......?

    姻缘河上,中秋佳节时顾怀裕为他放过河灯;玄化寺那颗长年花开不败的桃花树,他和顾怀裕一起拜过;陶城的百年酒楼名为长安,顾怀裕曾愿他无病无灾,一世长安;云城最大的酒楼名为盛世,他与顾怀裕曾青丝交缠。

    薛嘉吃惊地看着这人,这些分明是他和怀裕两个人相处过的事情,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的?

    那刀客眼神里是长年惯有的锐利,对着他的笑里也带着淡淡的锋芒:“云城顾二少爷在江湖上悬赏寻人,若是能带来他夫郎薛嘉确切消息者,赏金百金;若是能护送薛嘉回云城顾家者,赏金千金。”

    那句话,是顾怀裕留下联系薛嘉的暗语。

    “我的名字叫疾锋,江湖人士。最近没什么事情,倒想去领下这笔赏金。”

    朔国姚城。

    立于大地之上仰视而去,会看到此时的天空昏昏中透露着混沌不明的薄蓝,并非全然暗黑的沉色带着清浅的澄明。越看就越会觉得,天空是这样地玄妙,一年四季十二时辰,时时变幻无穷,但无论何时,都带着一种余韵无尽的意味,让人悄然心神摇曳。

    从姚城城主的晚宴上走出来散心的顾怀裕抬头失神地看着天空,看了许久的心神不禁一阵恍惚。

    他来姚城已有一段时间,在段子安的引荐下结识了姚城城主,从淮城运来的海上货也销路通畅,转手赚了一大笔钱,可是他来姚城的初衷——关于薛嘉的消息却遍寻不获。他已经开始在心里怀疑,或许从一开始,陈临清就没有把嘉儿带离虞国,这很有可能是连采玉故布疑阵,引他离开。而他离开虞国的每一刻钟,对于嘉儿而言,都可能会增加一份危险。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顾怀裕就坐立难安,心如火焚,难以再留在朔国,恨不能立马起身回国。近日他思虑再三,决定留下人手在这里继续替他查探,而他这几日就动身回国。

    按照之前找到的线索来看,陈临清是胁人从淮城前往朔国。如果这个情报其实是假的话,那么很有可能,陈临清是朝着相反的路线逃逸的。他很有可能,是在几个月前帝都战火焚境的时候,绕过了帝都的战火线,从陶城的方向逃走了。

    顾怀裕这几日已经收拾好行装,决定一回到云城,就立刻派人沿着陶城往西的路线加大搜索力度,一定要找到沿途的线索。

    旁边枯藤编织成的密网后走出一个人影,在影影憧憧的昏暗光线里朝着顾怀裕走过去,光影模糊,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文弱:“顾二少爷是要回虞国了吗?”

    是段子安。

    顾怀裕眯着眼睛看了看走过来的段子安,段子安身后依旧跟着他那个侍从。

    最开始刚见到段子安的时候,顾怀裕对他的印象并不算深刻。毕竟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虽不会给人以威胁感,可也很难让人太过重视。

    可自从来到朔国后,那个风姿雅致却像是时时都吊着一口命的人开始渐渐展示他的风华。在他温和待人的面孔后,是八面玲珑的交际能力和游刃有余的斡旋手段。他既能眉目温和地与任职官员推杯换盏,又能悄无声息地在这些人背后落井下石。他从踏上朔国这块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为那位朔国太子不动声色地拉拢人脉掌控棋局。不,或许说,从他远在虞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一步步地施展他的筹谋,为他回到这片大陆做准备。

    这个安邑王世子,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啊。

    不过终究和他没什么关系。顾怀裕心想,神情却很平淡:“恩。在姚城找不到我夫郎的消息,我决定还是回国后再去搜寻其他的线索。多谢世子在姚城对我的帮助,若不是世子帮我结识姚城的官员,我寻起人来,怕是会遇到更多的麻烦。这份情谊,顾某会铭记在心。”

    段子安微微一笑:“不敢当。在云城的时日,咳咳,阿季多蒙二少照顾。虽说阿季如今随我回到朔国,咳咳,可是二少对阿季的照拂,子安不敢忘却。二少心忧夫郎,子安帮忙找人也是应该的。”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多谢你。”顾怀裕语气真挚,略一停顿才又道,“季准他......以后不会再回云城了吗?”

    听段子安的意思,季准大概是朔国权贵世家里的私生子,因为家族纠纷才会前去虞国,一路遭到追杀。似乎眼下妨碍季准的人事已然不再,他已经可以安然回到朔国。要是这样的话,季准大抵不会再回到虞国了。可若是季准真的走了......越浪怕是会在意的吧?

    段子安展眉一笑,语速放慢,咳嗽稍止:“怎会?我带他回来,是因为他离家已久,他大哥实在有些想念他,所以想要让他回来看望他大哥,并不会限制他的自由。咳,若是他以后还想要回到云城故地重游,我们自然不会阻拦他。”

    段子安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虽然季准随时可以前去虞国,可毕竟朔国才是他的母国,他自然是应该长留朔国的。即使是回到虞国,回到云城,也不过是故地一游罢了。

    顾怀裕听懂了里面的意思,内心默默觉出几分惆怅来。

    他和季准相交已有一段时间,季准这人心性爽直,说话插科打诨,行事随心所欲,凡事只喜欢着一个痛快,确是一个光风霁月的汉子。相比起他上辈子吊儿郎当地过日子时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这辈子的顾怀裕无疑更喜欢季准这样的朋友。

    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朋友之间交情再好,也不可能一辈子相守,到了一定时候,就该各分东西,各奔各的前途。此去经年,或许日后还会见上一面,但见过后终究还是要散,或许甚至一生都无缘得见,也只能看各自的造化。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顾怀裕心里也都明白,也不至于牵泥带水拖拖拉拉,做些小儿女的不舍之态。可真的到了分别的眼下,思及之前几人之间相处的那几个月,知道季准大约不会再回到云城,顾怀裕到底还是觉得心里有几分梗塞。

    明明天色颇为黯淡,夜空里也看不见月光,段子安看不清顾怀裕的神情,只见顾怀裕一时间沉默不语,却在眨眼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不禁对着顾怀裕一笑:“阿季以后或许还是有机会回到云城的。其实我与二少,咳咳,之间的纠葛,可能比二少知道的,要更深一些。”

    什么意思?

    顾怀裕微微一怔,就那么看着立于藤下的段世子对他挽挽袖子,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方巾绢,展开巾绢的一个角露给他看,细细一看,只见巾绢的边角处绣着一个繁写的“篆”字。

    “你......”顾怀裕心里一惊,但想了想,又觉得正常。

    方麒佑和肖容敛都是虞国后来的朝堂新秀,在眼光锐利的段子安看来,想必觉得他们潜力无限,值得结交。段子安在帝都一待几年,认识乃至深交肖容敛自然也合情合理。而他甚至知道肖容敛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想来和肖容敛的交涉不浅。说不定段子安在帝都几年来都波澜不惊安然无恙,其中也有肖容敛的手笔。

    段子安语气很是从容:“我去云城后,见过肖公子一面,言谈间偶然得知,咳咳,公子和二少相识之事。好奇之下,探寻了一些二少的事情,因此无意间得知原来阿季就在二少府上。咳,能找到阿季,还是要多谢肖公子给了我些线索。”

    顾怀裕见段子安连私下查问他的信息之事都说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也无意对此多加追究,只是点了点头,神情带了些决断:“也罢。我近日就要回到虞国,以后就要和世子分道扬镳。若是世子日后在云城有事托我,但能为之顾某便不会推辞。”

    段子安闻言微微一揖,对着顾怀裕欠身而礼,态度谦恭:“从此山高水远,路途迢迢,见君不易,望君各自珍重。”

    顾怀裕微微发怔,也跟着微微躬身,与段子安相对抱袖而礼。

    世事如此,一旦分别,怕是就很难再见到了。

    从此之后,一别经年。